关于爷爷奶奶我能追忆的并不多

我生于靖海,长于靖海,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直至八岁时才到珠海,和父母一起生活。因此,我一直将靖海视为真正的故乡。那座僻处省尾国角的潮汕海边小镇,珍藏着我由潮湿的海风、翻腾的浪花、粗粝的沙滩、奇崛的礁石、闪烁着幽光的灯塔、漆黑而璀璨的星空,以及斑驳破旧的城墙交织而成的童年记忆。外公外婆之于我,是与父母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亲人。

事实上,靖海是我老妈的故乡。按照传统的观念,老爸的故乡——神泉镇华埔村(口语中“神泉”读作“神前”,“华埔”读作“下埔”),才算是我的故乡;而爷爷奶奶(与父母的日常对话中称为“华埔公”、“华埔嫲”),说起来应该是比外公外婆(“靖海公”、“靖海嫲”)更亲的祖辈。然而,我去华埔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记忆中,从未曾有爷爷奶奶拥抱我的画面。

依稀记得,在我两岁的时候,爷爷曾专程从华埔到靖海来看我,还带来了一些零食和糖果。华埔到靖海,约莫七十里的路程(潮汕语的说法是七铺路,十里为一铺,折合五公里。顾炎武《日知录·驿传》谓:“今时十里一铺,设卒以递公文。”)爷爷当时是怎么来靖海的,已不得而知。他老人家腿脚不便,假如是走着来的,想必受了不少罪。

根据细舅的回忆,当时靖海的老厝空间促狭,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住了五口人,已无床榻招待远客。爷爷当晚只能在屋外的天井处铺上凉席,将就着过了一夜。

我想,当时他大概是抱过我的,但我不记得了。

没过多久,便传来爷爷去世的消息。当时我虚岁四岁,因年纪太小,未参与丧事。那是1986年年底。

在我十来岁时,老爸时值中年,有一段时间常常想起他的老爸老妈,想起童年的往事,爱在餐桌上一边嚼着野山椒,喝着小酒,一边和我说起在华埔度过的儿时光景。我对爷爷的一些印象,便是从老爸口中得来的。

老爸说,爷爷拉得一手好二胡(也许不是二胡,而是当地的乐器“潮州二弦”),出海、耕作之余的闲暇时光,爱坐在村口的大榕树(潮汕地区称榕树曰“成树”或“神树”)下独自“锯弦”。面容凝重肃穆,曲调沉郁悲凉。当然,这只是我根据老爸的回忆想象出来的。爷爷的演奏,我终是无缘得闻的。

老爸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小时候爱学习,放学回家后还总是抱着书看。你爷爷看到了,便将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关节并在一起,往我头上猛地一敲,怒道:“臭小子,放学回家还看啥书?赶紧来帮忙干农活!”(潮汕语原话:“早死囝,放学转来厝还睇书做呢?!猛猛来相辅做功课!”)

但老爸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故我。毕竟,书拿起来了,读进去了,便不愿轻易放下。

老爸在神泉中学念书念到高三,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时值十年动乱,反智之风席卷神州大地。1966年,高考被取消了。升学的希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老爸决心走出穷乡僻壤,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恰好部队来村里招募新兵,老爸便瞒着爷爷奶奶报了名。在那个时代,背井离乡仍被视为不孝之举,更何况“好男不当兵”(潮汕语曰“好囝唔当兵”)的观念深入人心。爷爷得知老爸报名参军的消息后,大发雷霆,怒不可遏。老爸后来多次跟我提起那天的情形。他说:“当时,你爷爷手里拿着一根竹竿,追了我十几条巷子。那天晚上我都不敢回家睡觉。”(潮汕语原话:“许阵,汝阿公擎支竹篙追了我十外条巷囝。我许暝昏毋敢转去厝寤。”)老爸当晚是躲在哪里过夜的,我已记不清楚了。

无论如何,当时老爸远走高飞的心意已决,爷爷终究还是拧不过,只好随他去了。后来,老爸在部队里因办事干练,文采出众,且写得一手俊逸的蝇头小楷,得到上司的赏识,被推荐到南京河海大学(当时叫华东水利学院)修学工程专业,成为华埔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

除了这些零零星星的片段,我对爷爷的生平几乎一无所知。回忆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前阵子奶奶去世,我回乡奔丧,特意从祠堂借来族谱,又嘱托二叔翻出了爷爷当年的身份证,才知道他的生卒年月、相貌轮廓、原名与谱名。

爷爷生于1919年(民国七年),1986年年底病逝,终年六十七岁。老人家至今仍留存下来的照片,只有第一代身份证上模糊的证件照。他长着一张不太标准的国字脸,宽鼻、阔嘴、大耳,眼睛不大,神情有些冷峻。五官和我的两位叔叔有几分相似。

奶奶生于1925年(民国十三年)。享寿九十有四(虚岁)。四代同堂,子孙绕膝,算得上福寿双全。

小时候,我去华埔看过她几回。印象之中,她并未对我表现出礼节之外的亲热。也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些什么话。对我来说,她是一个血缘关系上很亲近,但离我的生活很远的老人。

2007年,在赴京读研前的暑假,我曾和老妈一同回华埔祭祖并看望奶奶。此后,一晃就是十年。今年清明节,我回珠海给老爸扫墓(潮汕语称为“过纸”),当时奶奶恰好住在细叔家,我便带着妻女一同去看望她。用潮汕话来说,老人家那时已有些“悾侗”了,时而神志清明,时而迷迷糊糊。她的脖子上长了颗大瘤子,不时流出一些脓水。耳朵也不好使了,和她说话不得不额外提高音量。

她一开始并没认出我,我坐在她身旁,牵着她骨瘦如柴的手。“奶奶,我是某某的儿子,您记得我吗?”(潮汕语原话:“嫲啊,我是某某个囝,汝忆得我么?”“某某”是我父亲的名讳)。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些茫然,后来好像想起来了,被我拉着的手用力握紧了一下。我又指着老婆、孩子,介绍给奶奶。老婆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和老人家见面。奶奶打量了一下夕同学,对我说:“这姑娘长得挺高挑的,她是不是比你还高?”(“此个姿娘生落好危。伊是毋是危过汝?”)我笑道:“没有,和我差不多高。”(“无,差唔多平危。”)她又盯着小哼哼看了看,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我想让小哼哼靠近些来,看看她的太奶奶。但细婶示意我:孩子才一岁多,不要靠得太近。因为奶奶脖子上的瘤有分泌物,怕对孩子的健康不好。

奶奶神志清明的时刻稍纵即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不认得我了。我拉着她的手又告诉了她一遍我是谁。她又重复问了一些刚才问过的事情。我有些恻然,耐心地重复回答了几遍。她时而低声呢喃,我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点头微笑。最后,她问我:“今日是初几?”我把放在桌子上的老式日历翻给她看,告诉她今天是农历初几。她大概有些乏了,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细婶扶着她躺下。我坐在床边,又陪着她待了一会儿。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老人家坚持要起来,送我们到门口,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鼻子一酸,也不忍心松手。细婶劝她:“妈,好了好了,他们该回去吃饭了,您也该休息了。”(“姨啊,好啦好啦,伊人着转去内食饭啦。汝也着去夗了。”)如是再三。老人家才把手松开了。

下楼梯时,我回头望向奶奶拄着拐杖的瘦削身影。黄昏时分,楼道晦暗,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剪影。随后,门叽歪一声,关上了。

其后不久,奶奶又从珠海回到了华埔,和二叔一家住在一起。有一天,不知怎的,老人家摔了一跤,从此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神智愈发昏沉。家里人心里都知道,九十几岁的老人了,恐怕时日无多了。

国庆假期,原本计划回老家看望奶奶,但因工作繁重,假期加了三天班,未能成行。10月中旬,请了假,乘飞机到珠海,又从珠海坐长途大巴到惠来县城,回到了暌违十年的潮汕老家。

当日堵车。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了十个小时。下了车,拉着提杆箱,站在惠来老车站靠近出口处。彼时,暮色四合,微雨蒙蒙。行人熙攘,众声喧腾。乡音未改,风物两非。身在故土,宛如异客。刹那间生出恍若隔世之感。直到细舅骑着电动摩托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熟悉的旧时光才慢慢流淌回来。

在细舅家住了一晚,次日赶去华埔。我心里知道:这很可能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面了。

老人家卧床不起,已消瘦得不成样子。颧骨高凸,嘴角下垂,左眼球也有些凸出。脖子上的瘤依旧有分泌物。说话愈发口齿不清。

二叔大声告诉她,大孙(潮汕地区把长房长孙称为“大孙”)从北京回来看望她了,并把她抱起来,安放在交椅上,让她靠着椅背坐一会儿。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像上次一样拉着她的手。起初,她不认得我,和上回一样,浑浊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迷茫。后来慢慢记起来了,露出一丝笑意,说:“这孩子鼻子挺挺的,鼻子真大。”(“此个物条鼻啯啯,大条死。”)我说:“鼻子大是长得像您,您看二叔的鼻子也长得挺大的。”(“条鼻啯啯么就肖汝,汝睇二叔条鼻也生落大条。”)奶奶的脸已瘦成了皮包骨,因而鼻子显得愈发大了。

二叔、姑姑、堂弟媳张罗着给奶奶洗了我带来的葡萄,洗净后剥了皮,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喂给她吃。她边吃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但其中大部分我都听不清楚。我静静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既亲近又陌生的九旬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用潮汕话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地说:“恕我无礼,双骹𠀾行了,无能为相送。祝汝各事顺利。”(“恕我无礼,腿脚不便,未能相送。祝你万事顺利。”)当时只觉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10月22日,农历九月初三,星期天,骑车去公司加班的路上,接到二叔的电话。奶奶去世了。那时我刚从老家回到北京,才隔了一天。北方初冬的风有点凛冽。想起几日前去看望她的情形,眼泪迎着风流了下来。

奶奶的丧礼办得相当隆重。因为我是大孙,且需替代早亡的父亲(奶奶的长子)履行礼俗仪式,故而头一回完整经历了潮汕农村的丧事。守灵、披麻戴孝、“买水”、“饲生”(入殓)、成服、祭灵、西乐队表演、赤脚送殡、火化、搭棚、请神、“做功德”、“食桌”……前后折腾了八九天,身心俱疲。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对她好一点,比什么都强。人没了,丧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更何况现如今的丧礼,中西杂糅,嘈嘈杂杂,让人不时生出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祠堂。“诒厥孙谋,以燕翼子”。

  • 陈氏祠堂。“诒厥孙谋,以燕翼子”。

祭祀用的纸钱。

  • 祭祀用的纸钱。

华埔的老厝。奶奶病逝于此。

  • 华埔的老厝。奶奶病逝于此。

出殡前夕,在一片忙乱与喧嚣之中,我独自踱步到放置着奶奶遗体的冰棺之前。遗体上覆盖着白布,看不清她的遗容。“脚尾灯”闪烁着黄豆大小的光芒。里面的油不多了。

我添了点油,扶着冰棺发了会呆。想起约莫二十年前,老爸常对我说,在他十来岁时,家贫如洗,三餐不继。奶奶当时为了让他能继续上学,走遍了附近的几个村,从清早走到天黑,挨家挨户找亲戚、乡人借钱,好不容易才凑够五块钱,给爸爸交了学费。据说,奶奶小时候很聪慧。她的哥哥、弟弟都是读书人。她是女子,没受过好的教育,但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她知道,让孩子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老爸说,如果不是奶奶挨家挨户借钱给他读书,他就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农村。而我的生活轨迹也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吧。可能会跟村里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只读几年书,粗识文字,早早辍学,回家务农、养鱼养虾,出海打渔,或者外出打工,做点小本生意,放放高利贷;找一个邻村的潮汕姿娘,结婚生子;夜幕降临时,在乡村静谧的星空下,与麻将、斗地主、升级、六合彩、功夫茶、烟草和酒精厮混,终此一生。

如果是这样,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老爸,感谢奶奶,感谢其他的父辈和祖辈。感谢他们让我的生活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能呼吸到有霾但相对自由的空气。


  • 用来搭棚做功德的盐场。戴蓝色丧服帽子的小孩是奶奶的曾孙辈。

2017年11月9日草就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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