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载道:“末人”的自觉与思想冒险

尝与友人戏言:时下风行的所谓影评,大致可区分为三种类型:一曰“囧囧有神”,二曰“借题发春”,三曰“以影载道”。这三种样式的影评,都是以电影中的某些情节、场景、角色、对白以及所涉及的思想观念等为引子,着意发挥,敷衍成篇,但彼此的立意判然有别。“囧囧有神”型的影评,其炮制者通常具有“标题党人”的做派,且善于附会东瀛耽美攻受之说,遣辞措意,务求载雷载囧,耸人听闻,喜感盎然,极尽恶搞之能事。“借题发春”型,则围绕着“青春”、“爱情”、“生活”等核心词,感怀身世,伤春悲秋,追昔念远,自怜自伤,像咀嚼口香糖般,反复玩味私己性的小情绪和小感受。至于“以影载道”型,则具有某种公共性的关怀与诉求。这一流派的影评,因其视角恢弘开阔,通常比其他两种样式的文本具有更高的精神段位。银幕中的影像世界被视为现实世界的一个镜像,承载了诸如圣灵降临的叙事、旧邦新命的愿景、自由宪政的理想、社会正义的追寻等宏大、沉重的命题。

若以稍嫌苛刻的眼光来评判,这几类文本均可归入“伪影评”之列,它们不同程度地反映出其作者对电影本体论存在认知偏差,乃至漠不关心;对视听语言的“语法”所知不多,甚或茫然不解。换言之,它们本质上只是“拿电影说事”的“观后感”。做出这个判断,并不意味着要否认或贬抑这些文本的价值。事实上,这三类“伪影评”中都不乏佳构,第一类中的佼佼者不妨当成幽默小品来赏玩,第二类中的宜当成抒情散文来品味,第三类中的则可当成思想随笔来研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更倾向于把《穿越午夜之门》当作一本思想随笔集——确切地说,是《从黄昏起飞》的姐妹篇——来品读,而非视为影评集而加以评论。因为此书的大多数文字,皆可厕列“以影载道”的谱系之中。“囧囧有神”型的影评,以博取围观者的哄堂大笑为旨趣;“借题发春”型的评论,则以制造某种情感共鸣的幻觉为鹄的。正是哄客们铺天盖地的笑声,小资们泛滥成灾的矫情,构成了羽戈“以影载道”型书写的当下性化身。

我并不认为羽戈缺乏对艺术的热爱和关切,也不认为他缺乏对电影镜头敏锐的解悟力——在《论贾樟柯:现实一种》一文中,羽戈就尝试对电影镜头语言进行分析,以探究“疏离感”是如何被营造出来的。尽管技法略显生涩,但招式相当凌厉。这显示出羽戈对视听语言良好的语感。但电影艺术显然并不是该书倾心关注的焦点。这是因为,羽戈是带着自己鲜活的问题意识步入光影的斑斓世界的。得益于刘小枫的影响,羽戈的问题意识,其底色是政治哲学赋予的。正是这种以政治哲学为底色的问题意识,深刻影响了羽戈的观影趣味,并引领他通过政治、哲学、法律的视角,思索影像之中关于爱欲、正义、救赎与信仰的微言大义,试图进入这些隐秘事物的邃赜内核之中。

将自己隔绝在世俗生活和现实政治之外的艺术家,崇尚的是“不管那狂风暴雨敲打我紧闭的窗户,我制作珐琅与雕玉”(戈蒂叶语),但这种过于高标的超然并不契合羽戈的心性。在这个价值分崩离析的精神乱世中,在这个公理难申、公义不彰的国度里,心怀悲悯的羽戈无法不去倾听窗外的风雨声和呼号声,无法不去关注价值秩序的灾后重建、典章制度的正当安排,否则,他将无从安置自己的魂灵。尽管在评论《色·戒》的文章中,羽戈祭出了“让政治的归政治,艺术的归艺术”这个失于空泛的口号,然而,我们不难从羽戈的书写中窥见其真正立场,即一种“政治成熟”的文艺观——文艺只有先行实现政治上的成熟,才能实现自己从内部成熟的宿愿。

在《穿越午夜之门》中,不乏胜义纷纶、倾炫心魄的篇章。在我看来,除了见识和才情外,羽戈的文字最令人动容的精神特质是:有担当。这种担当源于一种“流亡者”的自觉,一种“幸存者”的自觉,一种“末人”的自觉。羽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在精神上丧失家园的流亡者。他曾在思想的乱世中拔剑四顾,在汉语文化的瓦砾场上彷徨无措,历经个体生命的困厄,遭受诗性和理性的双重剥削。后来,他领悟到:生命本身即是幸存,自我便是哀悼。只有下降灵魂的身位,“忠诚于大地”,以一种“末人”的姿态,自觉地担当人间的恶、现世的苦难以及汉语书写沉重的命运,才能“穿越午夜之门”,获得个体心灵的安顿。同时,他铭记着赫尔岑的箴言:“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并没有狂妄地把这种自觉的担当视为救赎之道,而是将之当作一种必须承受的疾病——这种疾病是世界午夜之精神痼疾的一个片段,“其间有着时代的眉目”。因此,写作之于羽戈,并非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而是一种见证,籍此“参与时代的痛苦,也参与时代的真理”。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体悟,使得羽戈的文字成为一种贴近大地的书写,厚实而谦卑,没有凌踞众生、俯视风云的高蹈姿态。

可以看出,羽戈一直在尝试冲决思想畛域中二元对立的狭隘格局,对主义话语保持必要的审慎和警惕,致力于问题的敞开与解蔽。面对立场歧异的思想者及其文本,羽戈总是试图一视同仁地进行“同情的理解”。这使他的思想富有质感、弹性和张力。以政治哲学为基调的问题意识,在此焕发了持续生长的生机。但世间的事物,总难以两全其美。对于那些彼此剑拔弩张的思想和观念,我们究竟应该调和,决断,抑或虚置、悬空?在这本书中,我们再次目击羽戈在说与不说之间、在显白与隐微之间、在正谕话语与反讽精神之间、在爱与正义之间、在敏锐的偏见和平庸的公断之间、在巴洛克式的华丽词藻与简约流丽的修辞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平衡。天门虚掩,鸽子并未从天上飞下来。这是一场心灵和思想的冒险之旅。羽戈身上潜在的韦伯式的精神紧张与分裂,也许会增加这一旅程的危险系数。若能成功探测到“黄金分割点”的所在,则得以臻达“中庸之道”;否则,只怕会陷入浮移无根,不知所归的处境。

许多年以后,羽戈从彼岸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时,将会吟咏着里尔克的诗句:

“万物于我愈来愈有緣
我看万象愈来愈深远
对于不可名状之物我已愈加熟谙”


羽戈:《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

[2009.5.23深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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