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题千里的遐思”:冗余者的阐释有何意义?——读《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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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的封面上,是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作于西元一五〇〇年的著名自画像。画中的丢勒有着耶稣般的形象。乍看之下,丢勒像是从书册中透过铁窗向外张望,他伸出右手,做着一个意蕴不明的手势。这本书有一个简洁的名字:《嫉俗》。

2.嫉俗者,大抵非愤世,即玩世,或者介乎二者之间。但愤世也好,玩世也罢,终归不曾忘却世间之事。事实上,嫉俗者爱这世界,也爱人类,并为之痛苦,但他的痛苦里没有泪水。

3.书的正文,共有十二篇文章,写了十二位人物。确切地说,是十二位嫉俗者,包括七位文学家、两位画家、一位导演、一位历史学家,以及一位哲学家。这些汪洋辟阖、仪态万方的文字,几乎触及了世间所有重要、有趣且真实的主题:爱、自由、死亡、命运,真相与谎言,遮蔽与敞开,可言说的与不可言说的……

4.这是一位在世的嫉俗者在试图阐释十二位已辞世的嫉俗者的生命轨迹、心路历程,以及潜藏在他们的作品之中的隐微之意。这位名为李炜的嫉俗者,似乎生来就不受寻常文体的羁束。他用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文体来诠释艾克含义暧昧的画作,用电影脚本的形式来叙述塔可夫斯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用戏剧剧本的格式来展现劳伦斯这位矛盾密布的卑微伟人的传奇生涯……

5.作为阐释者,李炜始终对阐释的限度保持着适度的警惕。在本书开篇的《杰作的秘密》一文中,他开门见山地宣称:“没有一种阐释能充分解释它试图解读的人、事、物。它揭露最多的,其实是阐释者自己的性格和教育、习惯和癖好、智商和才华。”

6.他甚至认为,阐释是冗余的。因为“每一幅杰作都成功地打造出一个仅仅属于它自己的理想世界,坚决有力地把我们这些旁观者排除在外。因为每一幅杰作都是完美的,既是完美的,就自然不缺乏任何东西,甚至不需要观众。”杰作是这样,杰作的创作者更是这样。既然旁观者是冗余的,旁观者的阐释自然也是冗余的。他并未忘记维特根斯坦的训诫:“不可言说之事,终将无言以对”。

7.然而,尽管带着冗余者的自觉,在面对不可言说之事时,李炜并未默然不语。那么,冗余者的阐释究竟有何意义?在谈论希罗多德的《谎言简史》一文中,李炜声称,在所有的“真理论”中,他最青睐的是社会建构主义。他倾向于认为,“真相”既非永恒,也非普世:它长着一张与世推移、变幻莫测的面孔。可以想见,藉由对十二位伟大的嫉俗者及其杰作的阐释,建构出一位嫉俗者眼中的“真相”,并似是而非地展现出自己的“性格和教育、习惯和癖好、智商和才华”,不失为一个令人着迷的严肃游戏。

8.也许这并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一个游戏。就像维特根斯坦在责备他的大姐不理解也不支持他的选择时所说的:站在窗户后面的人,怎么都看不懂路人的奇异举止,也没意识到外面正刮着台风,其实路人不过是拼命想要站稳而已。对李炜来说,冗余者的阐释说不定是他为了抵御内心的风暴而不得不做出的“奇异举止”。

9.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一种更关乎生命的意义。在此书的后记中,李炜借纳博科夫之口向我们透露了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扫烟囱工从高楼的屋顶坠落的途中,忽然注意到一块广告牌上有个单词拼错了。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思索,为什么没有人去更正错误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在坠落,从出生所在的顶楼一头栽向教堂花园里的石板墓碑,并且在思索……沿途经过的墙壁图案。这种为琐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难当头也无所谓——这种人生卷轴的注脚、离题千里的遐思正是意识的最高形式。这种与生活常识和逻辑背道而驰的、带着孩子气的思索和好奇,让我们得知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10.是的,“离题千里的遐思”,冗余者的阐释,对不可言说之事的言说,它的意义——也就是文学、艺术、哲学乃至历史的意义——也许在于给心灵带来深切的慰藉。它像一道燐色的闪电般楔入灵魂深处幽暗沉寂的天际,像一把锋利的斧子般凿开覆盖在心中海洋上的坚硬冰面,让一束灵性之光照进这茫茫深海之中。

11.倘若李炜看到我这番离题千里的阐释,也许会用维特根斯坦的口吻说:“冗余者的阐释有什么意义?难道一个人哪里痒了搔一搔也需要有意义?”说罢,他像林德奎斯特(Sven Lindqvist)笔下的吴道子一样,双手一拍,走进豁然打开的书页,隐遁于其间。

(刊于《北京晨报》2014.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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